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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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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願

他們就這般從閶闔門一路向南, 走到了尚書省。

尚書省卿寺、百司及二十八曹都在宮城以南,正堂朝北,寓意面北稱臣。

堂正中留給錄尚書事, 旁邊是尚書令的位置, 左右仆射則分列兩邊。

錄尚書事並非尚書省中人,而是以三公之尊參與國家大事的裁決。這個職位在漢末權力極大, 後世卻被慢慢掏空。

在齊國, 這也僅是一個掛名的虛職, 而今的錄尚書事正是曾經的尚書令高叡。

高叡已經許久沒有出現朝堂上了, 他稱病在家, 聽說一直在寫書①——想來孝珩和延宗在酒宴上議論的空位便是他的。

孝瓘聽吏部令史馮子琮春風得意地介紹著尚書省的情況——

“左仆射趙大人,右仆射和大人。”他指了指左右兩張書案,“和大人常去宮中伴駕, 自趙郡王殿下高升後, 現在省中的事務均由趙大人打理。”

孝瓘點了點頭——馮子琮所說的趙大人是指安樂公趙彥深。

趙彥深出身寒微, 早年在司馬子如作書寫門客。因小心恭慎, 行事細致而被推薦給太祖。從水部郎做起,歷經功曹參軍, 都官郎中, 秘書監,大司農等官職, 至今坐到了尚書左仆射的位置。

他歷經幾次皇權更疊, 能一直為主上信任,掌管機密之事,除了兢兢業業, 如履薄冰,更是個頗具城府, 也極會把握風向的人。

比如今日,他退朝後便急匆匆地趕回尚書省,收羅了各部文書,整整齊齊地呈進到孝瓘面前。

他態度溫文有禮,講話有條不紊,內容更是滴水不漏——他總是先肯定對方的話,然後再用個轉折表達出自己的意思。

孝瓘與他討論了減輕徭賦,休養生息的事。

“都座②所言休養之策,確為當務之急……”他口中連連稱是,手中卻握著一本度支尚書寫的奏疏,“都座看看這個……去年修建大總持寺的花費,拓寬鄴宮左右院,建玳瑁殿和聖壽堂的花費……”

“至尊去年頒布均田新政,授民以永業田,編戶多了,稅收也應有所增長。”

趙彥深撚著胡子笑了笑,又拿出一本文書,“這是國中截至年底的戶口數……”

孝瓘接過來看了看,非但沒有增長,還較前年有所下降,遂不解道:“是因去年戰事的陣亡人數抵消了編戶增長嗎?可我看過五兵統計,人數並不多……”

“編戶減少的原因並非在戰中陣亡,而是因租調沈重,不得已把土地賣給豪族和佛廟。去年的均田,分給流民的盡是野嶺荒地,分給權貴的卻是京畿良田。流民領了地,先要開荒,還要去服役。再加上去年戰事緊,他們自然寧當蔭戶,也不願受田了。”

孝瓘合上文書,深深嘆了口氣。

眼見到了散值的時辰,孝瓘翻看著成堆的文書,並未有離開的意思。

清操執了燭臺,放在他手邊。

孝瓘擡眼看她,分明自己眼中盡是疲憊,口中卻道:“累不累?你回家吃飯去吧。”

清操輕“嗯”了一聲,頭也不回地出了門。

孝瓘拄著筆,眼望著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許久,確定她沒有半點折回的可能,才令尉相願遣人護送。

街上的更鼓已過了戌時,孝瓘草草收拾了一下,返回蘭陵王府。

他不想驚動府中的仆役,便令馬車停在後苑的角門處,想從後苑的小徑潛回書房。

此路正好經過庖廚。

庖廚中閃著微弱的燭火,孝瓘無意間掃了一眼,只見清操抱坐在胡床上,手握一把蒲扇,守著一只小爐,頭枕著膝蓋,打著細細的鼾聲。

孝瓘心內一動,他緩步走進房中,俯身將她橫抱在懷裏。

忽然的失重,驚了她的夢。

她張開眼,目光迷離,口中含混問道:“孝瓘,你的毒解了嗎?”

孝瓘知她還在殘夢,所言也似囈語,遂淺淺一笑,答道:“解了。”

“哦……”她把頭向他的鎖骨處靠了靠,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,胡渣使肌膚有些粗礪的觸感,她目光一滯,這才閉目嘆道,“唉,果然是個夢……”

“我剛在給你煎藥,誰知竟睡著了……”她解釋道,“夢裏馬先生煉制出了解藥……我剛才是不是問你什麽話來著?”

孝瓘點點頭,噙了笑,道:“你問我能不能抱你回去。”

“這……這不可能吧……”她環視左右,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,試圖掙紮了一下,“快放我下來……”

孝瓘反將她抱得更緊,“你若沒說,我怎敢抱你呢?”

清操仿徨了——若在夢中,確也有可能提出這樣的要求……

“那我收回行嗎?”清操紅了臉,“待會兒被巡夜郎官瞧見……羞煞人……”

“好吧。”孝瓘順從地把她放下,然後小聲道,“那我……也可以收回我的話嗎?”

“你說什麽了?”

“就是昨夜說的那句……”孝瓘牽了她的衣角,一前一後往寢房走,“你別生氣了,我並沒有回應三兄。我只是……只是想問問你……將來的打算,我……總歸是放心不下你的……”

“我知道……”清操停住腳步,轉回頭道,“我不是因為你提河間王而生氣……我是因為你提到那個‘將來’而生氣。你可知,那是我一直逃避,無法面對的,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……如此,你教我如何答你?”

孝瓘握著她的手,將她抱進懷中,漣漣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襟。

他哽著一口氣,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,“你只陪著我便好,將來之事,將來再議……”

清操白日陪他去尚書省,晚上陪他看公文。

丙日旬休,孝珩送來一帖,邀請孝瓘往北宣寺禮佛聽經。

他已接連兩日發熱,因怕清操擔心,隱下未說。今日好容易旬休,只想賴在床上,多睡上一會兒。

清操見他遲起,遂坐在床邊,撫著他肩膀,問道:“你怎麽了?肚子疼?”

他撐身起床,笑著搖搖頭。

“二兄邀我們去北宣寺,你想不想去?”

清操端詳他的臉色,腦海中忽然閃過惠琳形容枯槁的模樣,“你……你再睡會兒吧。”

“清操……”他握上清操的手,她的手冷若寒冰,還在微微發顫,“聽說北宣寺的梅花開了,我們一起去看看。”

“好。”清操點了點頭。

北宣寺的住持慧遠,師從數位高僧,能講《十地經論》和《涅槃》。

慧遠親自在山門處迎接,並將孝珩和孝瓘引至佛院。

院中清幽,佛香四溢,慧遠指著天王殿道:“殿內正在修繕,請二位殿下移步正殿吧。”

孝珩點了點頭,拉著孝瓘往大雄寶殿進香。

清操雙手合十,格外虔誠,以至孝瓘起身望了她很久,她才睜開眼,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。

“走吧。”孝瓘拉起她的手,帶她往後院去,“我們去賞梅花。”

北宣寺的後院,楊柳未綠,青草未發,唯那一株株的紅梅正妍。

紅梅是春前之花,常與冰雪在一處。

慧遠在觀梅亭中備了素齋。

孝珩瞧見稍遠的梅林中人影綽綽,均往偏院去了,遂好奇問道:“那邊也有梅花嗎?”

慧遠撫著長須,笑了笑,“那廂是無盡藏院。”

孝珩並未懂,“這些信眾都是去做什麽的?”

“將寺中集積的銀錢,貸於他人生息以供養三寶。”

這回孝珩聽明白了,他看了眼孝瓘,並未做過多的評價。

慧遠馬上岔開,講起了佛經。

慧遠講的是《涅槃經》,內容竟與漢時傳入的經文有很大不同。

“禪師,您剛剛說‘我者即是如來藏義,一切眾生悉有佛性,即是我義’……”慧遠講完,清操忽開口問道,“對我等紅塵中人來說,能從無常苦中解脫,灰身滅智,不入輪回便已是大善,又如何能成佛呢?”

孝瓘回頭看了一眼清操,皺了皺眉。

他自知她的無常苦源自何處,以至不得不求助佛法得以解脫。

慧遠微微一笑,道:“貧僧贈施主兩則譬喻。”

“古時有貧女,家中藏有黃金,卻無人知曉。一天,有個人忽對貧女說:‘我今日想雇你為我耕除草穢。’貧女答:‘不行,除非你能告訴我金子藏在那兒。’那人說:‘就在你家裏。’貧女說:‘若在我家,我能不知,你反知道?’那人說:‘我可以。’於是,便從她家中掘出了金子。”

“有個姓王的大力士,眉間有金剛珠。有一天,力士與人角力,對方用頭把他額上的珠子頂進了皮膚裏,並在那裏留下了傷痕。力士請良醫來療傷。良醫發現傷痕是因為珠子入體,遂停下問:‘你額上的珠子去哪兒了?’力士憂道:‘我額上的珠子找不到了。’良醫讓他莫急,說:‘你的寶珠在皮下。你的嗔怒使珠子陷入體內。’力士不信,說:‘若在皮裏,膿血不凈,怎麽出不來?如果在筋裏,根本看不見。你不要騙我。’良醫拿鏡子給他看,果然在鏡子裏見到了寶珠。”③

清操聽罷,細細思索,道:“禪師的意思是,凡人的佛性就藏於己身,只因貪嗔障目而不見?”

慧遠合十念道:“阿彌陀佛,女施主頗有慧根。”

自後院出來,已近傍晚,翻湧的層雲析出萬道霞光,霞光下走來一人。

來人年約三十餘歲,天庭飽滿,地閣方圓,是時人眼中一等一的好福相。

那人遠遠望見孝瓘和孝珩,略略停駐了腳步,不過最終還是奔著他們走過來。

孝瓘與清操已同時認出來人——

“太子舍人阿那肱見過二位殿下。”阿那肱對著孝珩和孝瓘躬身一揖。

“阿初——”慧遠撫須笑著,喚了一聲,“今日怎麽得閑來我這裏?”

阿那肱僵滯了一下,用餘光掃了下孝瓘——孝瓘的表情有些驚訝,他追問慧遠:“禪師,你們認識?”

慧遠點頭道:“我曾隨師父雲游至精舍禪室,聆聞僧稠禪師講《涅槃經》。也是在那裏,遇到了阿初和……”

“禪師,我奉太子之命,想要請回佛牙一觀。”阿那肱打斷了慧遠的話。

“阿初……”慧遠一臉無奈,道,“佛牙乃是至寶啊!”

“太子殿下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……”

孝珩見他們聊得熱絡,便道:“既然禪師正忙,我們就此告辭了。”

慧遠確實無暇顧及他們,伸掌示意他們自便。

一行人路過天王殿時,見有小僧正在打掃,孝珩往裏看了看,道:“子華,快出來看看!”

從殿內走出一人,身著儒衫,廣袖綰起,用襻膊④束了,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禮。

“這位是楊子華⑤,擅長作畫,乃至尊愛臣。”孝珩向孝瓘介紹道。

孝瓘倒是聽過此人,以畫藝精妙而官拜直閣將軍,非有召不得與外人作畫,不過看他今日的打扮,正好奇想問,卻聽他主動言道:

“正是下官懇請河間王帶殿下過來的……”

“哦?”孝瓘看了看孝珩,沒太明白緣故。

孝珩笑了笑,道:“楊將軍奉召作北宣寺的壁畫,至尊欽點要他畫一幅蘭陵王入陣圖,他沒見過你,卻聽過許多你的傳聞……”

孝瓘不禁紅了臉,心虛道:“什……什麽傳聞……都是些閑人添油加醋罷了……”

“不,不……”楊子華連連擺手道,“今日得見殿下,果有沈魚落雁之貌啊!”

清操站在孝瓘身後,沒忍住輕笑了一聲。

孝瓘則攥緊了拳頭,他轉身先瞄了一眼清操,然後對尉相願說:“你待會兒去把我那鬼面取來,請楊將軍照著畫就行!”

出了北宣寺,孝瓘見孝珩是打馬而來,便讓清操坐車,自己翻身上馬,與孝珩駢行。

孝珩打量他的臉色不好,本想問問他的身體,孝瓘卻搶先問道:“二兄怎與楊將軍相熟?”

孝珩明白他言中之意,畢竟楊子華是禦前近臣,與他過從甚密,容易引得至尊猜忌。

“子華與我是多年畫友,這件事至尊也是知道的。”孝珩頓了一頓,“我也是因他,才確定趙郡王是害死大兄的主謀。”

孝瓘一驚,“如何確定的?”

“我那日在楊宅作畫,忽聞趙郡王來訪。我與子華的情誼雖已曉至尊,但也怕被旁人看到生出不好的流言,所以子華讓我躲在屏風之後。趙郡王因有並州的功績,至尊特準子華為他描像。

“子華剛開始畫,僮使又送來名帖,卻是東安王婁叡到訪。婁叡進屋後,乍見趙郡王表現得十分驚訝,只道剛剛得了陛下恩典,可請楊將軍為其祖陵作壁畫,不想在此碰到了趙郡王。高叡卻表現得很平靜,仍舊端坐待畫。”

“畫像的時間不短,他們二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——

婁叡說:‘須拔,我今晚就要去軹關了。有件稀罕事與你說一下。’

高叡未接話。

他又道:‘你得空去雀離佛院轉轉,聽說那裏挖出個匣子,藏了三兩三錢的佛寶……寶物雖已奉至尊,保不齊再有遺漏。’”

“他們是要清剿爾朱摩女的同黨?”孝瓘問道。

孝珩點頭道:“婁叡能重獲至尊信任,當上肆州刺史,應該也是高叡保薦的。婁叡特意去的楊宅,無非是想提醒高叡要斬草除根。果然婁叡走後不久,雀離佛院中有兩僧失蹤,此事還報到了州廨。”

孝瓘聽罷,低頭不語。

他此前雖然懷疑過高叡,但如今聽到實證,心裏並不是滋味。

他很早就聽說過高叡在地方上的政績,後來又聽說高叡修建長城,城墻修完,並未把羸弱的力役隨意拋棄,而是參照鄉籍,劃分營伍,各自遣返。

“孝琬自知此事,就紮了草人,一邊大罵高叡,一邊用箭射。”

“原來他要射的人是趙郡王……” 孝瓘想起二兄說過,孝琬因紮草人被和士開誣告,進而被至尊禁足的事。

“孝瓘,我聽延宗說,你們在代北巡查時,得到過一片絹帛……”孝珩壓低聲音道,“那帛現在哪裏?”

孝瓘擡起頭,看了看孝珩,“那帛……被我燒了。”

孝珩擰起了眉,“你不是也懷疑高叡害死大兄嗎?我不懂你為何要幫他?”

“若沒有他勾連庫頭,我在敵後的行動不會順利。而且……我覺得在那種情況下,他想要聯絡突厥人,怎敢不與至尊商議呢?”

孝珩緊繃起唇線,搖了搖頭,“不瞞你說,我已把此事透給了和士開,高叡明升暗降,回家閉門寫書,必與此事有關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孝瓘聽罷有些驚訝——沒有證據,和士開便可信口攀誣一個郡王?

“誠如你所言,高叡聯絡庫頭,想必與至尊商議過,否則不會擢升他;這件事卻也犯了至尊大忌,高叡身為宗親,段韶竟會聽他的話追而不擊。這也是為何至尊將他架空,把你換上來的原因,你要切記,若要把持權柄,切莫與勳貴們走得太近。”

一行車馬沿著靖水街往西走,遠山銜著落日,一桿酒旗迎風颭動。

孝瓘見了心思一動,他轉身回望馬車,正遇上清操挑開車簾,二人相視一笑。

孝瓘轉回來,對孝珩道:“阿兄,你餓不餓?我們去前面的酒肆吃點東西吧?”

孝珩點頭道:“好啊,我正好餓了。”

他們停在了靖水酒肆的酒旗下,孝瓘先行下了馬,在車邊伸手等著清操,清操挑簾出來,一握上他的手,宛如握了一塊冰,遂輕呼道:“你手怎麽這麽涼?”

“沒事。”孝瓘仰頭望著她,“風吹的。”

“你等下……”她放開孝瓘的手,反身回到車中,取了外氅搭在胳膊上,這才握著孝瓘的手,借力下了車。

“剛才就該給你披上的……”她邊說邊墊著腳尖,把外氅搭在他肩上,然後又執起他的手,籠在手心裏呵氣。

暖意從手掌流進心裏,煙霞染上玉面,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“這酒肆竟還開著?”清操好奇地問。

“也不是一直開著。”孝瓘道,“前年,我派人盤查了酒肆和客人,經多人確認,癡巧是奇氏從明女庵回來的那天才到肆中唱曲的,酒肆的掌櫃也直接指認了癡巧,所以我並未緝捕掌櫃。但可能動靜鬧得有些大,酒肆的生意每況日下,後來奇氏又遇害,我給了掌櫃一些銀兩,讓他去別處謀生了。”

“我也沒想到如今這酒肆竟又開張了。”

他說著望向門口,只見孝珩站在石階上,對他們招手道:“咦?你倆人還在這兒呢?為兄吃飽先回去了。”

清操趕忙松了手,孝瓘卻拉起來,相攜走到酒肆門口。

“我初時還饒有興致,想看你們能膩到何時,站到後來……”孝珩錘了錘腰,嘆口氣道,“你倆就沒聽過‘心乎愛矣,中心藏之’?”

“聽過。”孝瓘認真點了點頭,“但已經過了那個階段。”

孝珩撫額,推門欲進,卻是推不動,他只得握拳錘了兩下,內裏囫圇應了一聲,似乎是句鮮卑語,大概是問“找誰”。

孝珩一楞,下意識用鮮卑語回道:“附真!”——意思是找廚子。

門栓一響,從裏面探出一個人頭——高鼻深目,碧眼虬須,是個胡人。

那人本是滿臉熱情,待看清孝珩,立馬變了副面孔,用夏言問道:“你是誰?”

孝珩又是一楞,“這裏是酒肆,我自是來吃飯的啊!”

那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,“打烊了,明日請早!”

說完,“嘭”地關上了門。

孝珩看了看日頭,忿然道:“這……這也不晚吧!”

說完轉身,問孝瓘:“怎辦?”

孝瓘走上石階,又錘了兩下門,裏面的人又用鮮卑語問是誰。

孝瓘亦答“附真”,那人果然又是滿臉熱情的開了門。

這回見是孝瓘,又多伸出頭來看了眼旁邊的孝珩,怒道:“剛不都說打烊了?你們倆有病吧?”

“嘭”地又關上了門。

孝珩無奈地看著孝瓘,“不讓我進,就讓你進了?這家的酒真就這麽香?咱換一家行不行?”

“行。”孝瓘指了指對面。

孝珩沿著他指的方向一看,樂了:“你知那是什麽地方?”

“另一家酒肆。”

孝珩哂然一笑,摟了他的肩膀,“那你陪為兄喝一杯去!”

清操跟在他們身後,望著對面的建築——青瓦層樓,門口並無酒旗,內裏隱約傳來吹彈之聲。

她追上去,牽住孝瓘的衣袖,低聲道:“餵,這裏好像不是酒肆……”

她話還沒說完,兩名胡服女姬迎將出來。其中那個面容白皙,長相更明艷的遞給清操一條紗巾,並幫她圍在臉上。

走到院中,見一名男子抱手站定,他眼球亂轉,打量了一圈,最後定在孝珩身上,用標準的夏言道:“奴在此恭迎郎君大駕!”

孝珩有點懵,他不明白為何只招呼自己,卻聽那人又道:“奴名烏矮若幹。”

烏矮若幹是鮮卑語,意思是外面的狗,看他站在這裏迎客,倒還有些貼切。

烏矮若幹胡嚕著腦袋,附和笑道:“郎君是去南坊,還是……”

孝瓘搶先答道:“南坊。”

烏矮若幹瞄了眼孝瓘,又笑瞇瞇地對孝珩道:“果然不出所料,郎君請隨奴來……”

說完,拉著孝珩上了南樓。

樓上有許多小室,烏矮若幹逐一介紹道:“我們這裏有阿瑕,阿賢,小沖,小史……”

“不用那麽麻煩,找個有窗的房間就行。”孝瓘打斷他道。

烏矮若幹笑盈盈道:“郎君品味不俗!不過南窗價高……”

“無妨!”孝瓘一揮手。

烏矮若幹盯著孝瓘看了好一會兒。

孝珩道:“怎麽還不引路?”

烏矮若幹這才喏喏稱是,在前領路,不過他經過孝瓘時,翻了個大白眼,在他耳邊輕聲道:“以色事人者,色衰而愛弛。”

“什麽?”孝瓘以為自己聽錯了,他回頭看了看清操,“他是在跟我說話嗎?”

清操早就被周遭的環境吸引,“啊?他說話了嗎?我……我沒聽見……”

烏矮若幹在前面拐了個彎,走到一室前,輕輕推開門,恭身道:“郎君請進。”

孝珩一進去,表情瞬間凝固。

蒲席上坐了個男子,僅著裲襠褲,肩上披著一層輕薄透亮的縠,冷白色的肌膚綽約可見;然而臉卻是不見——那男子戴了一張鬼面。

他見孝珩進來,拾起身畔胡琵琶,弦中流出的旋律即刻湊成了《蘭陵王入陣曲》中最激昂的尾曲。

孝瓘登時不悅,他大步踏過去,一把扯了那人的鬼面。

鬼面之下,膚色白曜,眸如瑟瑟,竟是個異常俊美的少年胡伶。

孝瓘一瞬楞住,他凝著這胡伶看,不知為何,總覺得他似曾相識。

“這曲坊裏……怎麽會是男人?”孝珩見狀,當即斥責剛才接待他們的胡人坊主。

“阿兄!這是重點嗎?”孝瓘吼了一聲。

烏矮若幹看了眼孝瓘,支支吾吾對孝珩答道:“剛不是您家的面首……說要來‘男坊’的嘛……”

“你說誰是面首?”孝瓘登時滿面通紅,眼中似能冒出火星,他一把提了烏矮若幹的脖領,“你們在這兒演什麽呢?”

“這……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曲子……我們……我們也就湊個熱鬧……”

“你別胡說八道的,這是我親阿弟。”孝珩過來勸解,“四郎,你也別生氣,他還真沒扯謊,《入陣曲》好聽,軍中民間都在傳唱……再說,也是你非得進來的啊……”

孝瓘“哼”了一聲,放開烏矮若幹的脖領,道:“我以為是酒肆呢!而且我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這是曲坊?”孝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,“你今年有三歲半嗎?”

“為什麽是三歲……半?”

“因為超過三歲都該知道。”

孝瓘被他噎住,怒火瞬移到烏矮若幹和胡伶身上,“你們還楞這兒幹嘛?趕緊滾出去!”他又看了眼清操,緩了怒氣,又把他們叫回來道,“隨意上些酒菜。”

烏矮若幹帶著胡伶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,孝珩又問孝瓘道:“要不咱去北樓那邊看看?”

“二兄去吧,我留在這裏就好。”孝瓘徑直走到窗邊,目光一直註視著靖水街。

街上的行人不少。

正值飧食,人們路過靖水酒肆多會駐足,有的上前敲門,卻是無人來開。

這時,酒菜已經上來了。

皆是些搭納、畢羅⑥之類的胡食,後來又端上一只琉璃瓶,裏面盛著大宛的葡萄酒。

清操知胡人最愛用油煎皮面,遂用勺子把裏面的餡挖出來,送到孝瓘嘴邊。

孝瓘回過神,對清操笑了笑,“你怎知我不愛吃那皮?”

說完一口吞了,腮幫鼓囊起來。

孝珩在旁嗤之以鼻,道:“你自小愛吃羊肉搭納和蟹黃畢羅,也沒見你只吃餡不吃皮的!”

孝瓘托著腮幫,望著窗外,勾了勾嘴角,沒搭話。

清操輕嘆了一聲,道:“他現在……吃得很清淡。”

孝珩似有所悟,神情跟著緊張起來,剛想開口問,只聽清操望著窗外,小聲道:“你看那人像不像……盧見樾?”

靖水街上,自西往東走來一個人,身著青衫,頭戴風帽。

孝瓘定睛看了看,確是盧見樾。

盧見樾沒帶藥箱,在靖水酒肆門口東張西望,最終上前敲了門。

不同於別的行客,酒肆的門開了。

然而,盧見樾並未進去,他先是回了一下頭,然後對門內的人擺了擺手,轉身朝東去了。

孝瓘猛然起身,飛奔下了樓。

他站在街中央,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,並不見盧見樾的身影。

孝珩和清操也追下來,孝珩不解問道:“你是看到什麽熟人了嗎?”

孝瓘心不在焉地點點頭,“是見著一個。相願……”他把尉相願喚到近前,低聲耳語了幾句。

“四郎,到底出了什麽事?”孝珩追問道。

孝瓘看了看左右,沈聲道:“我懷疑靖水酒肆是細作的聯絡點,我已令相願報至領軍府了。”

春寒未了的夜路,清操不準孝瓘再騎馬。

她把他拘在車中,他便把她納入氅下,與他共蓋一塊獸皮毯。

她想做他的暖爐,他反比她暖上許多,她起身摸了摸他的前額,輕呼道:“你怎麽發燒了?”

他拉下她的手,握在自己掌心中。

“上次……毒發也發過燒嗎?”

孝瓘點了點頭。

“那你還帶我出來晃悠?”

“在家就不發燒了?”

“至少舒服一點吧……”她心疼的撫上他的臉頰,指尖在他腮邊那抹不健康的潮紅處逡巡。

孝瓘垂下眼簾——他曾經對延宗說過,他不想因這毒而改變自己,可如今,他已吃不下肉,飲不得酒,若連陪她都做不到了……

“踏青游春,我只想陪著你。”

一山春色,十裏清陰,他在景中,亦想留在她心中。

而她,焉能不知?

幸而月光黯然,照不見她的淚,只有她聽起來很愉快的聲音——

“好啊,凡你旬休,我們便出去轉轉。”

尉相願貼著車窗,輕喚了一聲“殿下……”,喚完他頓了頓。

“說吧。”孝瓘應道。

“我剛派人去太醫署了,盧見樾沒有回去。”

“知道了,留人守著,另外派人在靖水周圍打探盧見樾的下落。”

“這般看來,我的曲譜八成是被他偷了……”清操思索著,“我倒好奇你怎知靖水酒肆有問題?你不說給過銀兩,讓那掌櫃往別處謀生了嗎?”

“應該不是此前的掌櫃。掌櫃走後,我曾報請領軍府查封此處。今日見它重開,便覺蹊蹺。剛剛二兄叫門,裏面的人用鮮卑語應聲。鄴都不同並州,坊間多為華人,尋常店家招呼客人,極少用鮮卑語。且二兄以鮮卑語回應,來人開門滿臉熱情,頗似在等什麽人。我又重做一次,他的反應也是相同。”

“所以你才帶我上了‘男樓’?”清操含了笑意。

孝瓘不好意思道:“我只想找個能盯梢的地方,卻不知那是曲坊……你沒看到什麽不能入眼的吧……”

“嗯——”清操黠笑道,“我覺得那個胡伶長得真好看。鬼面之下須有真絕色,不然,就會有種想把面具給他戴回去的沖動。”

孝瓘將她推出獸毯,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粽子。

“幹嘛,幹嘛呀……”清操回來枕在“粽子”上,媚眼如絲望著孝瓘。

“明日,我自北宣寺要回鬼面,整日戴在臉上便好。”

“我沒說你啊……”清操攬著他的脖子,擠回到他懷裏。

“豈敢?我可沒有那般顏色。”

“‘四郎艷獨絕,世間無其二’,您可是齊國女子公認的絕色。等,等一下……你不是慣以容貌為恥嘛,怎還跟個伶人比較起來了?”

“沒辦法……”孝瓘嘆口氣道,“在某些地方,武力戰值沒有用,單純看臉……譬如某些東家子心裏。”

清操想起他曾問,為何對他情有獨鐘,她答“鄰女窺墻,食色性也”,不禁莞爾。

“東家子窺宋門三載,我看郎君一輩子。”她說完,見孝瓘唇邊裂開笑紋,才又道,“往裏挪挪,分我點毯子……”

孝瓘分了她一半毯子,卻仍不甘心,追問道:“你說,我與那胡伶,到底誰更好看些?”

“夫君說的哪個胡伶?妾怎麽沒有半點印象了?”

孝瓘這才舒心一笑,“你這小娘還算有些覺悟,本王暫且放你一馬。”

第二天一早,尉相願便傳來回報——有人在漳水中,發現了盧見樾的屍身。

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封羊皮函,字跡有些模糊,但仍能辨出是突厥文。

尉相願找了譯者,又給孝瓘呈進了一張清晰的譯作,大體的內容便是要加強同齊國高官的聯絡,避免再次出現類似中山宮那樣的誤判。

“所以……盧見樾是突厥的細作?”孝瓘看了看清操,又問尉相願道,“領軍府查抄了靖水酒肆嗎?”

“酒肆夜間失火,火場中發現一男子的屍體,經廣寧王辨認,正是昨天來開門的那人。”

“突厥細作故意說鮮卑語,是為了掩藏身份嗎?”清操問孝瓘。

孝瓘剛想點頭,又想到一層,道:“他們既要掩藏身份,為何會隨身攜帶突厥文的密函?”

天子腳下出了突厥細作,此事令高湛大為震怒。

孝瓘也因此變得異常忙碌,幾乎每晚都是宵禁前才得回到府中,而他答應清操陪她游春的事,也無法兌現了。

旬休之日,孝瓘一覺竟睡到午後。

他睜開眼,望著窗外的赤日,園中的金柳,滿眼愧疚地對清操道:“漳水邊的桃花應是開了吧?要不我們……”

清操搖搖頭,“後園的桃花也開了,並不比漳水邊的差。”

他艱難地坐起身,扶著床框嘔出一大口烏黑的血。

他沒有刻意躲避清操,清操倒也表現得很淡然。

她熟練地用絹巾抹去他額上的汗滴,唇角的血漬,然後讓他靠在自己懷中,“別急,緩一緩。”

侍從送來新裁的衣裳。

他穿上右衽廣袖,天水碧色的春衫,玉簪綰起碎亂的青絲,清操在革帶上系好脂玉,望著那愈加蒼白的病容,宛如寄居紅塵的謫仙。

清操攙扶著他,走到後園。

深紅淺紅的桃花,濃綠淡綠的青草,環簇著步礙、蒲席和矮幾,幾上是他昨晚才起頭的奏疏。

“給你——”清操研好墨,掭飽筆,放在他手中。

孝瓘夾著筆,笑了,“你怎知……”

清操望著他寫的開頭,輕嘆道:“你的心事我焉能不知?”

整個下午,他在桃花樹下寫奏疏,而她在桃花樹下畫桃花。

園中的桃樹只有三株,而她畫了漳水畔的桃林,千株萬株,繁花似錦。

孝瓘的奏疏尚未寫完,人卻撫案睡了,清操撚起落在他發絲中的桃瓣,他便醒了。

“寫完了嗎?”

孝瓘看了看,道:“沒有,還差一點。”

“日頭落了,天涼起來,咱們回去吧?”

孝瓘望著天邊的晚霞,悵然道:“抱歉……難得有一日閑暇,竟又如此虛度了……”

清操拿起筆,在畫中的桃林間描了兩個人的背影,又道:“下次旬休,我早些叫你,我們去三臺外放紙鳶?去洹河釣魚?要不去竹林曲水流觴?好不好?”

孝瓘笑了笑,“下次旬休,我們要去參加相願的婚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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